法官的自白：办理了4000多案件，仍旧时常会为案件中具体的人感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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麦读君按：“我们无法成为伟大的人，只能心怀伟大的爱做细微的事情。”特蕾莎修女的这句话，送给每一个在冰冷法律条文中穿梭但心怀温情的你。作者=高勇 江阴法院滨江法庭副庭长来源=微信公众号｜江苏高院原题=高勇：一个“无趣”法官的自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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成年人的“变老”是从对周遭的麻木开始的。习惯了春晓时抽绿的柳条，便不觉得枝头的第一抹绿色有何新奇；习惯了日升月沉的规律，便不再为下班路上的夕阳驻足停留。

繁琐的日常在中年人身上浓缩成皱纹里的成熟与沉默，许是沉默日久，便成了少年口中“无趣”的样子，若加之这中年人还是一个成天说理的法官的话，便更是“无趣”了。

办理了四千多件案件的“无趣”的我，仍旧时常会为在案件中遇到的具体的人所感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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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樊：我到底要赔多少钱？

老樊是其实并不老，76年生人，之所以称他“老樊”是因为日晒雨淋地为生计奔波，让他长得“着急”了些。不到五十的年纪，他的头发已经花白，脸部布满皱纹，古铜色的皮肤下是瘦弱的躯干。他到庭时，我还特地示意书记员再次核验他的身份证，以防走错法庭。

纠纷也不复杂：

有户人家装修换窗户，但装窗户的人不负责拆窗户，这家人经介绍拿到了老樊的电话，让老樊去把窗户拆了，报酬就是拆下来的旧窗户。结果老樊在拆窗户时未拿稳，旧窗从高空掉落，砸中一辆小汽车，车损5万多，老樊也因此被起诉。

庭审按流程有条不紊地推进，只是有一点特别：老樊一直纠结一个问题，自己到底要赔多少钱？

说不到几句话，老樊就要询问一下这个问题，他多次强调自己家庭困难，上有老下有小，工作也因疫情影响并不乐观，希望给予谅解。

案件进入调解阶段，原告坚持最少赔偿三万五，老樊一口咬定只肯赔八千，二人僵持不下。我一边调解，一边构思着新的方案。

老樊突然从被告席走到原告前面，“咚”地一下跪下了。

沉闷的声音打断了所有人的表达，不善言辞的他也不会说别的，只是一边落泪一边哀求原告，祈求能够少赔一些。

做法官这些年见过不少下跪的，但第一次见到民事被告给原告下跪的，那一刻我亲眼见到了一个成年男人的崩溃。

案件没能当场调解，后来我多次协调，双方最终同意以两万元分期付款结案。

签协议时，老樊在老家照顾生病的母亲，透过线上签字时的视频，我看到了他家简陋的墙壁、昏暗的灯光，也在他一笔一划签字的那两秒钟里感受到了他签下的万钧重量。

对老樊而言，这场意外事件有可能就这样摧毁三五年的生活，男儿膝下的黄金比不上给老母亲多添一碗粥饭；而对我来说，他那一跪让我更加感受到法官手中之笔对他人命运的左右，断案、调解、释法，众生皆苦，唯有慎之又慎。

张女士：我是一个母亲，我没错！

这起案件看起来和其他侵权案件并无二致，几方都是在纠结谁来赔、赔多少的问题：张女士买了一套儿童滑梯，与物业协商后放置在小区公共区域，供附近的孩子使用，但一位路人却踩到滑梯配套的地垫滑倒，因受伤而索赔。

这样看起来，似乎不用花费太多时间审理。

但故事总有转折，张女士庭审上解释她为何要购置滑梯的开场白便是这个故事的转折：

我是一名两岁宝宝的妈妈，小区里有很多和我孩子差不多大的小朋友，这片高楼里没有供他们快乐玩耍的天地……

虽然带着口罩看不清她的表情，但从审判台望去时，我能清楚地看到被告席上的她提至孩子时眼睛里有一束清澈无比、充满母爱的柔光，这让我知道，案情远没有那么简单。

随着庭审的进行，案情逐渐丰满，买滑梯是因为张女士所住小区娱乐设施少，孩子没有地方玩耍；放在公共区域是为了让其他小朋友也可以一起免费游玩；放在那里也是征得了物业同意，由物业指定地点的；而路人摔倒的主要原因是垫子被玩耍后没有及时归位、垫子湿滑且周围没有警示标志……

当这些案件事实一一浮出水面，我看到的是一位普通的小区业主没有“事不关己高高挂起”，而是以自己的付出无条件地增添大家的幸福感，是一位平凡的母亲言传身教地告诉孩子什么是“幼吾幼，以及人之幼”，是一份弥足珍贵的人性美好被阴差阳错地推到了被告席上……

一想到我的判决可能保有、也可能毁掉这份美好时，我感觉手里的法锤重若千斤。不敢不慎重，经过一段时间的类案分析、庭内讨论、资料查找，我还是觉得，应该赞扬和保留这份人性的光辉与美好，不应该让它从我、从大众身边一“滑”而过，更不应该让与张女士抱有同样想法、做出同样善行的人心寒。

“为众人抱薪者，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”，我将这句话写在了判决书中，是我所能做出的对自己、对当事人、对社会的最好回答。

我想，在判决与调解中，我们在保持理性中立的同时，也应当要有同理心，绝不能以精神的理性掩饰道德的麻木，以法条的权威遮挡内心的不作为，否则作出的裁判很难让人民真正满意。

其实，哪有什么麻木的中年人，我们只是忙碌得少了伤春悲秋的时间，但是在案卷中、在庭审上，我们看到世间真切的善良和生动的面庞，不也是值得歌颂的美好风景吗？

留住并捍卫这些感动和美好，让我有更多的勇气面对世事纷杂，也让我真正觉得，做一名法官，很有意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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